一九二六年,上海的盛夏,溽热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黏湿大网,将整个法租界罩在其中。

金奕瑾是被一阵浓得化不开的栀子花香呛醒的。那香气霸道,带着股腐熟的甜腻,像是从记忆的烂泥地里硬生生拔出来的。梦里,父亲的背影宽厚而模糊,挡在他身前,激烈争吵的声音像无数碎裂的瓷片,刺得他耳膜生疼。

“……这是卖国!是断我爱新觉罗家的根!”

“成大事者,不拘小节!兄长,你太迂腐了!”

他想看清另一个人的脸,可那张脸始终笼罩在阴影里。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,像一只冰冷的手,死死掐住他的喉咙。

“直奉战事又起——!北方不靖,国府誓师北伐——!”

窗外,报童尖锐的叫卖声像一根锥子,刺破了梦境的泡影。

金奕瑾猛地坐起,冷汗浸透了半旧的白哔叽睡衣。偏头痛如约而至,像有根钢针在太阳穴里搅动。他扶着额头,望向窗外。阳光白花花的,晃得人眼晕。那棵枝繁叶茂的栀子花树,就在窗外静静立着,浓绿的叶片在死寂的空气里纹丝不动。

他走到穿衣镜前,镜中的青年二十岁,面色苍白,身形清瘦,眉宇间总凝着一层驱不散的郁结。他用冷水拍了拍脸,强行将那些记忆的碎片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。

这是他每日都要重复的功课。

正厅里,早饭已经摆好。一碗白粥,两碟酱菜,四个素包。姥姥白氏坐姿端正,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丝不苟的发髻,满脸的皱纹也掩不住旧日里养出的规矩。老管家福安垂手立在一旁,腰背微驼,神情恭顺得像一件旧家具。

三个人,一顿饭,除了瓷勺轻碰碗沿的细碎声响,再无其他。这座位于霞飞路深处的四进四合院,像一口被时代遗忘的古井,终年死寂。

直到一阵突兀的敲门声响起。

福安去开了门,引进来一位不速之客。来人约莫四旬,身着熨帖的灰色西装,戴一副金丝眼镜,正是金奕瑾的族叔,金恒善。

“奕瑾,些时日不见,又清减了。”金恒善的笑容温和,目光却带着审视的意味,落在奕瑾脸上。

“叔父。”奕瑾起身,淡淡地喊了一声。

白姥姥的脸色却瞬间沉了下来,握着筷子的手微微收紧,指节泛白。“你来做什么?”她的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排斥。

“姐姐说的这是哪里话。”金恒善浑不在意,自顾自在八仙桌旁坐下,“我来看看您,也看看我这唯一的侄儿。兄长不在了,我这做叔叔的,总得尽一份心。”

他口中的“兄长”,便是金奕瑾的父亲,爱新觉罗·载熙。

金恒善的到访,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。他温言细语地追忆着载熙的往事,从诗词歌赋说到金石玉器,仿佛载熙只是远游未归,而非失踪了十年。

“我至今还记得,兄长当年是何等英雄气概。”金恒善话锋一转,看向奕瑾,“他常说,人生在世,当为家国天下立一番伟业。奕瑾,这些年,你可曾梦见过你父亲?”

金奕瑾端着茶碗的手指几不可查地一顿。

“别跟他提这些!”白姥姥厉声打断,声音都有些发颤,“过去的事,都过去了!”

金恒善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,他叹了口气,语气变得沉痛:“姐姐,我知道您痛心。可兄长的志向不能就此湮没。他并非无故失踪,而是为了咱们爱新觉罗家最后的荣光,为了一笔足以匡扶社稷的家传宝藏,献出了自己的一切!”

“家传宝藏?”奕瑾的目光终于起了波澜。

“不错。”金恒善的声音压低了,带着一股蛊惑人心的力量,“恢复祖宗荣光,非一人之力可成。有时,甚至……甚至需借重东洋友人的力量。”

他说到“东洋友人”时,右手下意识地抬起,用小指的指关节,在面前的青瓷茶杯边缘,极轻地敲击了三下。

笃,笃,笃。

声音很轻,却像三颗石子,精准地投入了金奕瑾的心湖。一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:父亲留下的那些笔记里,满是风花雪月的词句,何曾有过半点“匡扶社稷”的豪言壮语?

他垂下眼帘,掩去眸中的疑窦,只平静地回道:“我不懂这些国家大事。”

金恒善凝视着他,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破绽,却只看到一片沉静的漠然。他笑了笑,不再强求。

“罢了,你还年轻。”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张折好的便笺,推到奕瑾面前,“这是‘尘园’的地址。你父亲生前最爱去那里消磨时光。有空去看看吧,权当是个念想。”

说罢,他起身告辞。

福安恭敬地将金恒善送到门口,两人在门槛内外对视了一眼,没有言语,但那复杂的眼神交汇,却比任何话语都承载了更多信息。

金恒善的马车消失在街角。

阴影里,两个身着短衫的汉子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。

“头儿,那穿西装的出来了。看样子,也是这府里的人。”

“管他是谁。”另一个声音粗哑地回道,“陆上校说了,这破王府里头,肯定藏着大油水。给老子盯紧了,一只苍蝇飞进去也得知道是公是母!”

夜幕四合,金家老宅重新被死寂包裹。

金奕瑾坐在书桌前,摊开手心,那张写着“尘园”二字的便笺静静躺着,纸上的墨迹,像一个巨大的问号。

而街角的阴影里,那双潜伏的眼睛,依旧没有离开。